十年故梦,一朝尽
在林可欣喜欢太子李承鄞的第十年,李承鄞定下了太傅的女儿秦诗芮为太子妃。
而李承鄞下聘那日,林可欣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边疆,跟别人成亲。
再次踏入京城时,林可欣有些恍惚。
一个月前她离京时还待字闺中,现在再回来却已经嫁做人妇。
她现在的身份,是镇国侯周明霁的新婚妻子。
林可欣撩开车帘,看着外面。
街道没变,百姓依旧,只是百姓的口中出现的人名,却瞬间牵动了她的心神。
“半个月前太子去秦府下聘,抬聘礼的队伍从城南排到了城北!”
“听说太子为了娶秦姑娘,在陛下面前跪了两天两夜才终于求来赐婚圣旨,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。”
听着这些议论,林可欣缓缓垂下眼,唇角勾起一抹自嘲。
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巧合。
半个月前,李承鄞在京中如愿求娶心上人,而她也在那一天,遵循婚约成了别人的妻子。
苦涩从舌根蔓延开来,带远了林可欣的思绪。
太子李承鄞,是她放在心上喜欢了十年的人。
十年前,她的父亲叔伯战死边关,母亲悲痛之下殉了情。
一夜之间,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她一个孤女。
皇帝体恤楚家满门忠烈,将她接入宫里抚养,亲封为和安郡主。
入宫的第一天,林可欣就见到了太子李承鄞。
那天,大她五岁的李承鄞,声音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可欣,别怕,孤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
李承鄞没有骗她,他对她很好,担心她在宫中拘束,便日日与她作伴。
这一陪,就是十年。
而林可欣也在这份独一无二的陪伴中,不知不觉地动了心。
及笄礼上,林可欣鼓足了毕生的勇气,寻了个机会与李承鄞单独相处。
她把亲手绣的鸳鸯香囊递给李承鄞,一双杏眼盛满了期盼:“太子哥哥,我心悦你。”
可李承鄞只是接过了那个香囊,然后当着她的面,亲手将它丢进了一旁的烛火里。
火苗“噗”地一下窜起,映得李承鄞的脸色越发冰冷。
“林可欣,孤不喜欢你。”
他拒绝得明明白白,可林可欣十年的爱意,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消散?
她想,只要自己陪在他身边的时间够久,他总会看到自己的好,总有一天会喜欢上自己。
可七夕节那天,她满心欢喜地去了东宫,却撞见他与秦诗芮在月下并肩而立。
她这才知道,李承鄞说的是真的,他真的不喜欢自己。
她对李承鄞的所有心意,终究只是一场可笑的黄粱一梦。
她十年的喜欢,也在那一天,碎得彻彻底底。
一道清朗又带着几分威仪的声音,打断了林可欣的回忆。
“前方宣武门,车马禁行,马车上坐着的是何人?”
这熟悉的声音,让林可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掀开车帘,李承鄞那张俊逸清隽的面容,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入眼帘。
林可欣攥紧了手,指尖微微泛白,轻声开口:“太子殿下,是我。”
李承鄞看见她也是一愣,这也是他第一次从林可欣口中听见“太子殿下”这个生疏的称呼。
不过很快,他就神色如常,语气随意地问:“这几天你去哪了?孤在宫中都没见到你。”
这几天?
林可欣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,她明明离京已经将近两个月了。
李承鄞还真是将她忽视得彻底。
可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垂着眼帘,轻声道:“出去走了走。”
李承鄞“嗯”了一声,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,又说:“对了,孤记得你有一株血珊瑚。”
林可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,却见李承鄞神色间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柔。
“花灯节快到了,孤要亲自给诗芮做一套首饰,想拿东西跟你换那株血珊瑚。”
林可欣的心,像是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。
那株血珊瑚,是她及笄时李承鄞送的生辰礼,他当时说:“此物珍贵,鲜红如血,最衬你的肤色,只有你能配得上。”
可现在,他却要她亲手将这份“独一无二”,转送给别人。
她的沉默,让李承鄞的脸色和语气都冷了下去,带着一丝不耐。
“林可欣,你难道还存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?”
林可欣收紧了手,缓缓走下马车,站在离李承鄞三步远的地方,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。
“太子殿下说笑了,血珊瑚本就是您的东西,您什么时候方便,尽管派人来取便是。”
从她点头嫁人的那一刻起,她和李承鄞之间,就再无任何可能了。
十年的情意,哪怕痛得像是要剥皮抽骨,她也该放下了。
林可欣收回视线,福了福身,准备往前走。
忽然,前方传来一道轻柔甜美的声音。
“太子殿下。”
林可欣的步子顿住了,她下意识抬起头,看向声音的来源——秦诗芮。
秦诗芮也看到了她,立刻俯身,朝她端庄地行了一礼:“臣女秦诗芮,见过郡主。”
林可欣刚要开口,就见李承鄞已经伸手扶起了秦诗芮。
“你是孤认定的太子妃,除了父皇母后,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。”
秦诗芮娇俏一笑,带着小女儿家的羞赧:“殿下,臣女还没与您成婚,礼不可废。”
李承鄞的眼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宠溺:“在孤这里,孤愿意给你这个特权。”
看着秦诗芮脸上幸福满溢的笑容,林可欣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,苦涩的情绪如同潮水般,瞬间将她淹没。
这样的话,李承鄞也曾对她说过。
“可欣,在孤这里,你永远享有放肆的权利。”
可原来,“永远”的期限,只有十年。原来爱与不爱,竟能如此泾渭分明。
林可欣正要找个借口告辞,不远处却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。
“和安郡主,陛下召见。”
养心殿内,龙涎香的味道清冷而庄重。
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孩,温声开口。
“可欣,太子定下太子妃的事情,你已经知道了吧?”
林可欣垂着眸,声音很轻:“回京时,从百姓的议论中听到了。”
皇帝沉默了良久,才用指节轻点了点桌上的一份奏折。
“刚袭爵的镇国侯上了折子,说你与他,已在边关成了亲。”
“可欣,朕视你如己出,若你只是为了与太子赌气才匆匆成婚,朕可以下旨,为你退了这门亲事。”
这温和的话语,让林可欣鼻尖一阵酸涩。她俯下身去,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。
“臣女确实曾心悦太子,但感情一事,强求不得。臣女……是自愿嫁给镇国侯的。”
养心殿里沉寂了许久,才再次响起皇帝的声音,带着一丝疲惫:“朕知道了。你皇后娘娘总念叨你,去看看她吧。”
林可欣低声道:“是,臣女告退。”
走完那条长长的宫道,站在坤宁宫外时,林可欣已然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。
只是,当她看见正与皇后娘娘谈笑风生的李承鄞和秦诗芮后,她的心,又不受控制地乱了。
皇后一见她就笑了,亲切地朝她招手:“可欣来了,快过来,尝尝诗芮亲手做的糕点。”
林可欣依言走过去,拈起一块精致的梅花糕放进嘴里,却如同嚼蜡,尝不出半点味道。
但迎上李承鄞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神,她还是挂上了得体的笑。
“秦姑娘手艺极好,太子殿下以后有福了。”
李承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,总觉得今天的林可欣,对他过于恭敬了,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。
但他没多想,只随口道:“自然。”
林可欣走到一旁安静坐下,听着他们三人的谈笑,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。
可没过多久,她就察觉到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,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。
但就在这时,秦诗芮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臣女早就听闻郡主画工了得,后日便是臣女的生辰,不知能否请郡主为我和太子画一幅合像,当做生辰礼?”
林可欣勉强抬起头,苍白的脸色看得李承鄞眉心微皱,但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。
“可欣,诗芮是你未来的皇嫂,她既然开口了,你便为她画一幅吧。”
林可欣听着他那理所当然的、漠然的吩咐,无力地闭了闭眼。
李承鄞还真是狠心。
他明知自己喜欢他,却还要她亲手画下他和心上人恩爱的模样。
林可欣心中涩然,正想强撑着开口应下。
可这时,腹中的绞痛突然变得剧烈,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,眼前一黑,彻底晕了过去。
等林可欣再次醒来时,耳边传来的是李承鄞冷厉无比的声音。
“什么食物相克中了毒?孤看她分明就是借着这个机会,故意陷害诗芮!”
林可欣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,就看见正对着太医大发雷霆的李承鄞。
李承鄞自出生起便是储君,矜贵自持、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。
此刻这般一反常态,是因为怕秦诗芮被怪罪吗?
明明小腹的绞痛已经消减了不少,可林可欣却觉得,自己的心,开始一阵阵地抽痛。
她哑声开口:“太子殿下……”
听见她的声音,李承鄞立刻转身朝她走了过来,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。
不等林可欣开口,他便劈头盖脸地质问道:“你明知自己不能吃夹竹桃,为何还要吃下那块糕点?你知不知道,诗芮为了这件事,自责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多久!”
她痛到晕厥,躺在这里,却比不上秦诗芮流的一滴眼泪。
林可欣看着李承鄞那双满是凌厉和指责的眼睛,突然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她沙哑着嗓子道:“太子殿下放心,我会亲自去跟父皇和母后解释,此事与秦姑娘无关。”
李承鄞皱着眉,冷冷地扫了她一眼:“你最好说到做到。”
说完,他便拂袖而去,没有一丝留恋。
林可欣看着他离自己渐行渐远的背影,苦涩地笑了。
好像一直以来,她都只是在注视着他的背影。
尤其是在她表露心意之后,李承鄞更是对她避之不及,连一个正眼都吝于给予。
林可欣缓缓闭上眼,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心碎的从前。
在寝殿里休养了两天,林可欣能下地走动后,便去了坤宁宫。
她踏进大殿时,皇后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,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。
林可欣轻手轻脚地上前,低声道:“母后。”
皇后睁开眼,看着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,眼中难掩心疼。
“怎么不多调养两天?这么急着过来,可是有什么事?”
林可欣像小时候一样,在她软榻前的小凳子上坐下,挤出一个笑容。
“上次是可欣自己不小心,秦姑娘做的糕点太好吃了,我竟一时疏忽,没注意到里面掺了夹竹桃的花粉……”
“可欣。”皇后却突然打断了她,意味深长地开口,“是承鄞让你这么说的?”
林可欣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垂下眼帘:“与太子殿下无关,只是我不愿他人因我之过而代我受罚。”
皇后握住她的手,轻轻拍了拍,柔声道:“本宫知道了。对了,陛下说,你已经同镇国侯成了婚?”
林可欣垂着眼,轻轻点了点头。
皇后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,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。
“等会儿你去本宫的私库里挑一挑,本宫将你养大,也该为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才是。”
感受着皇后如同亲生母亲般的温柔,林可欣的鼻尖控制不住地发酸。
曾几何时她还天真地想着,等李承鄞接受了她,她一定要好好地孝顺陛下和皇后。
可如今,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,破碎成空。
这时,门外突然响起李承鄞的声音:“母后,您要为谁准备嫁妆?”
林可欣连忙吸了吸鼻子,抑制住泪意,起身站到了一旁。
李承鄞走进来,看见林可欣之后,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了许多。
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开口道:“国事繁忙,太子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?”
李承鄞也不隐瞒,直接道明来意:“儿臣想请母后帮忙,挑选几位家世品行俱佳的贵女,在儿臣大婚时,为诗芮操持婚礼事宜。”
林可欣恍然,京中的确有这样的风俗。
待嫁女子可以请闺中密友或德高望重的夫人小姐为自己操持婚礼,被称为“喜娘”,请到的人家世越好,这段姻缘也就越显圆满尊贵。
从前,李承鄞对这种民间的风俗总是不屑一顾,可为了秦诗芮,他却愿意放下储君的架子,只为求一个十全十美。
如果这都不算深爱,那什么才算?
林可欣握紧了手,突然上前一步,声音不大但很清晰:“太子殿下,臣女可以吗?”
李承鄞一双深邃的丹凤眼定定地落在她身上,神情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。
若论家世,出身将军府,又被陛下和皇后亲自养大的和安郡主,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人选。
他眉眼舒展开来,但还是带着一丝探究地问了句:“你当真心甘情愿?”
林可欣迎上他质疑的目光,神色平静无波:“是。”
就当是报答李承鄞护她在深宫中安然长大的这十年恩情。还完了这份恩,她才能走得无牵无挂。
听见她肯定的回答,李承鄞的眼神却蓦地一凝。
明明这是他最期盼的回答,可看着林可欣这副低眉顺眼、恭敬疏离的样子,他却觉得心里哪哪都不舒服。
最终,他还是点了点头:“如此最好,那剩下的人选,便不用母后再费心了。”
他坐在那里,看见林可欣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不吭声,突然又开了口。
“可欣,晚些时候孤会带诗芮去你宫中。明日就是她的生辰,那幅合像必须在今天画出来。”
皇后“啪”地一声放下茶杯,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怒意:“李承鄞!可欣的身子还没好全!”
李承鄞的声音却依旧冷然:“不过是画一幅画,费不了什么功夫。”
“你!”
林可欣看着李承鄞,一点一点地按下了心内翻涌的刺痛,低声应道:“既然太子殿下有令,可欣自当从命。”
李承鄞这才满意了,起身告退,林可欣也默然无声地跟了上去。
林可欣跟在李承鄞身后,走过那条长长的宫道,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。
只是从前,他们大多是并肩而行,如今,却是一前一后,界限分明得让她心酸。
直到走到宣武门,李承鄞才停下脚步,回头道:“孤去接诗芮进宫,你也快些回去准备画具吧。”
林可欣动了动唇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,只是朝他福了福身:“臣女告退。”
不过半个时辰,李承鄞就带着秦诗芮再度出现在了林可欣的面前。
他竟还抽空去换了身碧绿青松纹样的常服,与一袭水色长裙的秦诗芮站在一起,宛如一对璧人,相得益彰。
李承鄞自然地牵起秦诗芮的手,让她坐在自己身边,在林可欣不远处的树下,十指紧扣。
他看着已经铺好画纸、却有些怔忪的林可欣,淡淡出声:“可以开始画了。”
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,金色的光斑刺得林可欣眼眸有些发疼。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,才提起了笔。
随着画纸上的人影越来越生动,越来越多的记忆也如潮水般喷涌而出。
她十二岁时,李承鄞开始接触国事,忙得脚不沾地,却依旧雷打不动地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陪她读书写字。
她十四岁时,李承鄞太子之位稳固,各种奇珍异宝便像流水一般地送到了她的宫中,堆满了库房。
她十六岁时,及笄那晚,李承鄞与她坐在高高的观星台上,看着划过天际的流星,用已经变得低沉磁性的嗓音,坚定地说会今生今世都护着她。
桩桩件件,都成了此刻林可欣心头难以言说的痛楚。
她看着画作上已经成型的两人,只觉得笔尖上沾的不是墨,而是从她心口流出的血。
等她终于停下笔时,李承鄞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,拿起画作,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满意。
“可欣,这是孤见你画过最好的一幅画,孤很满意。”
他明明爱不释手地拿着那幅画,可林可欣却清晰地明白,这是因为画中的人,是他和他的挚爱。
他的欢喜,与她没有半分关系。
林可欣低下头,拼命压下眼底翻涌的泪意,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。
“太子殿下喜欢,是臣女的荣幸。”
“臣女以此画,恭祝太子殿下和未来的太子妃,鹣鲽情深,白首偕老。”
李承鄞拿着画的手顿了一下,然后说道:“叫太子妃太过生疏,以后不如就叫皇嫂吧。”
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凉薄的黑眸里,难得多了一分认真。
“无论什么时候,孤永远是你的兄长。”
兄长。
不过简简单单的两个字,却将他们之间纠缠的十年,定义得明明白白。
林可欣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李承鄞身边的秦诗芮,木然地点了点头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秦诗芮看着她,柔声开口:“明日的生辰宴,还请郡主务必赏脸。府中邀请了许多青年才俊、世家公子,郡主不妨也看看,有没有合得上眼缘的。”
林可欣向来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应酬场合,正要开口拒绝,就听李承鄞发出了一声轻笑。
“诗芮,她都还没正式喊你一声皇嫂呢,你就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了?”
秦诗芮娇嗔地瞪了他一眼,却没有反驳。
李承鄞转过眼,看向林可欣,沉吟了几秒后开了口。
“不过你也确实到了该考虑婚事的年纪了。明日你就去看看,若有中意的,告诉孤,孤会亲自为你挑选一位最合适的夫婿。”
他的话像一道惊雷,在林可欣的耳边炸响,震得她脑海中一片嗡鸣。
但很快,林可欣就回过了神来。她看着李承鄞,轻轻摇了摇头:“多谢太子殿下美意,但不必了。”
毕竟,她已经是镇国侯周明霁的正妻。在京中再相看别人,实在不妥。
李承鄞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但到底没再说什么,只是牵着秦诗芮的手,转身离开了。
一直候在旁边的侍女青芝不解地开口:“郡主,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太子殿下,您已经成亲的事实?”
林可欣看着李承鄞和秦诗芮渐行渐远的身影,唇边扯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。
“这件事,在他大婚那日告诉他,会是更好的贺礼。”
李承鄞身为储君,未来坐拥天下,无论她送什么贺礼,都显得稀松平常。
而“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”这个好消息,想必才是李承鄞最想要的。
林可欣收回视线,声音恢复了平静:“跟我进来,收拾要离开的东西。”
离周明霁回京述职的日子只剩下半个月了,算上来回的路程,她在京中最多还能再待上二十天。
有些事情,是该早早地准备起来了。
回到寝殿内,林可欣站在门口,环视着这间她住了十年的屋子。
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各种首饰,除了陛下和皇后的赏赐,就属李承鄞送的最多;窗边的书案,是李承鄞嫌内务府的呆板,亲手为她做的;就连她床帏上的流苏下,也坠着一颗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,是他从南海寻来的。
李承鄞曾经强势又主动地,让她的世界里处处都充满了他的影子。可最后,他说不要就不要了。
林可欣无声地笑了笑,喊住了正要将首饰装箱的青芝。
“就拿一些防寒的厚实衣物,和几件常穿的便服就好。其他的,一件都不用带。”
青芝愣了一下,随即了然地笑道:“郡主说的是,等将来去了边关,这些东西镇国侯都会为您重新添置的。”
林可欣没有应声,任由青芝去忙碌了。
夜色很快就浓重起来,林可欣正坐在床边看书,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“叩叩”两声轻响。
她猛地抬眼看过去,就见窗户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外面推开,李承鄞就这么翻身跃了进来。
林可欣看着步步逼近的李承鄞,惊得心脏狂跳,她下意识地从床上站起,怔然出声:“太子殿下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李承鄞高大的身影就压了下来,两人双双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上。
昏暗的床帏之内,两人身形交缠。李承鄞一手捏住林可欣的下巴,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,充斥着成年男子独有的、带着侵略性的霸道和野性。
就在他要俯身靠近的那一瞬间,林可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用力推开了他,竭力压低了嗓音,带着一丝颤抖:“李承鄞!”
这一声厉喝似乎让李承鄞恢复了些许神智,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来,正对上林可欣那双写满了惊惶和无措的眼。
他同样变了脸色,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失控的怒意和狼狈。
“林可欣!你对孤做了什么?孤为何会在这里?”
林可欣没有错过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,她的心沉了下去。她沉默了片刻,用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出声。
“如今正是宫中侍卫换值巡逻的时候,太子殿下可以从正门出去。等您回宫醒了酒,大概就会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了。”
李承鄞的视线落在她那件因挣扎而显得单薄凌乱的里衣上,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,立刻猛地收了回去。
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线,一言不发地拉开殿门,大步走了出去。
等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,林可欣才浑身脱力般地松了口气。
只是这一夜,她却再也无法入眠了。
翌日清晨,林可欣正坐在镜前梳洗,就听见门外响起宦官尖细的声音。
“太子殿下口谕,请郡主即刻带上血珊瑚,动身前往秦府,为秦姑娘贺寿。”
青芝停下了梳头的手,轻声问道:“郡主,您……要去吗?”
林可欣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略显憔悴的脸,轻声笑了笑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。
“太子为君,我为臣,君有令,臣怎能不去?”
从前是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,总做着不切实际的梦。往后,她会恪守君臣之礼,再也不会越雷池半步。
林可欣从马车上走下来时,秦府门口已经站了八个小厮在殷勤地招待宾客。
而李承鄞那辆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华贵马车,就停在最显眼的位置。
林可欣刚站稳,就听见身旁有贵妇在低声议论。
“这秦家真是好命,家里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四品官,但出了个未来的太子妃,这下可不愁前程咯。”
“可不是嘛,听说太子殿下昨夜在酒楼宴请同僚时公然宣布,他此生只认太子妃一人,谁也越不过她去。”
林可欣听着这些议论,脸色平静无波,随即抬步往里走。
刚拐过一道回廊,却正对上迎面走来的李承鄞。
四目相对,林可欣立刻侧开身子,恭敬地福身行礼:“臣女参见太子殿下。”
李承鄞看着她,脑海中莫名想起了昨夜的荒唐,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,声音也冷了几分:“嗯。”
“诗芮在后院的水榭处,你自己过去吧。”
说完,他就径直越过了她,连半步都没有停留。
林可欣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刻意的疏远和抗拒,心下还没忍住泛起一丝酸涩。
只是片刻,她就收敛了所有表情,朝着后院的水榭走去。
林可欣因为自幼长在宫中,与京中的这些贵女并不熟稔,也没什么朋友。
她自己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,看着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秦诗芮,满心静然。
可偏偏,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秦诗芮竟主动朝她走了过来。
“郡主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,也不叫人通传一声?不如臣女带您一起过去,和大家玩玩如何?”
林可欣本想拒绝,脑海中却突然闪过李承鄞说过的那句“皇嫂”。
她放下酒杯,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等林可欣再次坐下后,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。
“你就是那个命好的和安郡主?”
林可欣扭头,却完全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。
她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听见那人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,恶意满满地开口。
“用全家死绝,换来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,啧啧,可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。”
轰!
林可欣的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巨响,心脏像是被人用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了进去。
她神色陡然变得凌厉无比,毫不犹豫地抬手,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那女子的脸上。
“放肆!”
这突然的变故,让整个水榭瞬间一片死寂。
秦诗芮仓皇起身,快步走来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地。
“郡主恕罪!这是臣女的手帕交林芷,她向来心直口快,若是有言语得罪了郡主的地方,臣女愿意一力承担所有责罚!”
林可欣冷然地看着她,并未说话。
秦诗芮见状,又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去:“郡主要杀要剐,臣女都绝无怨言!”
林可欣紧紧抿着唇,但就在这时,李承鄞那带着怒气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“林可欣,今日是诗芮的生辰,你又在胡闹什么!”
林可欣抬起头,看见他快步上前扶起了秦诗芮,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。
她闭了闭眼,抬手指向那个名叫林芷的女子:“她,侮辱我战死沙场的爹娘和兄长。”
李承鄞的脸色骤然结冰,他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:“此事当真?”
林芷立刻跪倒在地,哭喊道:“殿下明鉴,臣女没有!诗芮可以替我作证!”
秦诗芮靠在李承鄞的身边,柔弱地低着头:“殿下,林芷从小就仰慕楚大将军,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,她绝不会说出那等话的。”
李承鄞握住她的手,温声安抚道:“孤自然是相信你的。”
他转头看向林可欣,眼神冰冷:“既然你做不到好好地为诗芮庆祝生辰,孤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宫。”
这一刻,林可欣脸上的血色褪尽,惨白一片。
她看着身形高大、将秦诗芮护在身后的李承鄞,眼眶一点一点地红透。
她沙哑着嗓子开口:“太子殿下,臣女曾对您说过,爹娘和兄长,是我此生唯一、也绝不会退让的底线。”
看着她那双通红的、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眼睛,李承鄞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股不安。
但他还是强行按捺住了那股情绪,沉声道:“楚家的忠烈,从来都不是你恃宠而骄的免死金牌!来人,送郡主回宫!”
林可欣就这么被两个东宫的侍卫围了起来,名为“护送”,实为“押解”。
她看着李承鄞的目光,从最后的不可置信,到一片彻底的死寂,不过是瞬息之间。
她惨然一笑,垂下头颅,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,直至自己的身影,彻底消失在了李承鄞的视线里。
那天之后,林可欣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宫中,再没有踏出过殿门半步。
直到这天,下人通传:“郡主,太子殿下来了。”
林可欣安静地抬起眼眸,放下手中的书卷,起身朝前殿走了过去。
李承鄞正坐在殿内的梨花木椅上,见林可欣走了进来,他薄唇微动,竟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林可欣却已经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,声音平淡无波:“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?”
明明这样懂事又守礼的林可欣,是他最想看到的,可李承鄞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,有些不舒服。
但他没多想,只是公事公办地说:“孤和诗芮的婚期已经定了,就在本月二十七,你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。”
林可欣愣了一下,没想到经过秦诗芮生辰宴上的那件事之后,李承鄞居然还会让自己来操办他们的婚事。
李承鄞见她不语,皱了下眉,问道:“你又不愿意了?”
林可欣回过神来,无声地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空茫。
“能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操办婚事,是臣女的荣幸。”
李承鄞点了点头,从袖中拿出一页纸,放在了桌上。
“这上面写的,都是诗芮喜欢的东西,你好生准备,务必尽善尽美。”
看着林可欣那张过分沉静的脸,他又鬼使神差般地补充了一句:“你不是一直说想去看大漠的落日吗?等孤成完亲,就带你去。”
听着这话,林可欣的心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半分向往,只剩下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哀。
李承鄞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,大漠的落日,她早在一个多月前,独自前往边关的路上,就已经看过了。
原来,落日是可以一个人看的。没有了想象中的孤寂,依旧美得震撼人心。
可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安静地应道:“多谢殿下恩典。”
李承鄞站起身来,朝外走去,在门口时,他停下脚步,背对着她说:“只要你肯彻底放弃那份不该有的心思,你依旧是孤唯一的妹妹。”
林可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,默然了许久,才轻轻扯了扯唇角。
这是她最后一次,看李承鄞的背影了。
以后,再也不会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侍女青芝走到她的身边,轻声道:“郡主,要出宫的东西,都已经收拾妥当了。”
林可欣闭了闭眼,轻声道:“知道了。我出去转转,你们不必跟着。”
她起身走出宫殿,最后兜兜转转,竟又停在了观星台下。
看着那座能将整座皇宫尽收眼底的高台,林可欣笑了笑,抬步踏上了台阶。
这样的路,她曾走过无数次。唯独这一次,她的身边,再也没有了李承鄞。
当林可欣踏上最高点的那一刻,却隐约看见有快马正朝宫门处飞驰而来。
没过多久,一声高过一声的通传声,就响彻了整座皇宫。
“边关大捷!镇国侯班师回朝,将于本月二十七,入京复命!”
林可欣听清这句话时,不由得怔了怔。
本月二十七。
既是李承鄞的大婚之日,也是她的新婚夫君,回京接她走的日子。
良久,林可欣自嘲地笑了笑,转身走下了观星台。
“还真是巧,天下的好事,都凑在一块儿了。”
当晚,一道旨意就传到了林可欣的手里。
‘边关大捷,为告慰上苍,特命太子与和安郡主,于明日一同前往太庙祈福。’
接过明黄的圣旨,林可欣有些恍惚,仿佛又回到了父兄战死后的那段时光。
那些日子,她日日跪在冰冷的太庙里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那时,是李承鄞一直陪在她的左右,寸步不离,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雨。
林可欣停下思绪,不再去想。
一夜无梦。第二天清晨,林可欣便随着太子的銮驾,朝着城外的太庙而去。
只是这一次,她没有再和李承鄞同乘一辆马车。
那里面的位置,是属于未来太子妃的,也是她早就该放弃的妄念。
祈福完毕后,天色已经临近傍晚了。
林可欣走出太庙大殿后,却没有看见李承鄞的身影。
一旁的小沙弥双手合十,恭敬地开口:“郡主,太子殿下去了偏殿,听说是要为未来的太子妃,点一盏长明灯祈福。”
林可欣的脚步顿了顿,轻声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劳烦小师傅,也领我去另一处偏殿吧。”
镇国侯常年为国奋战于沙场,又是她的夫君,于情于理,她都该为他点一盏灯。
小沙弥点了点头,连忙在前头为她带路。
片刻后,林可欣亲手点燃了一盏莲花状的长明灯,然后跪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,无比虔诚地开口。
“信女林可欣,求菩萨三件事。一愿国泰民安,盛世太平,再无战乱。”
“二愿吾夫周明霁,在沙场之上,一往无前,岁岁平安。”
“三愿往后余生,与夫君相敬如宾,岁月静好,再无波澜。”
就在她缓缓叩首下去时,身后却突然响起李承鄞那冰冷而沉郁的声音。
“林可欣,孤怎么不知道,你何时有了夫君?”
庄严肃穆的大殿里,林可欣缓缓转过头,正对上李承鄞那双燃烧着怒意的眼睛。
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紧后又突然松开,那灭顶的闷疼让她有片刻的窒息。
可只是一瞬,她就强行压下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。
“太子殿下,臣女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,为日后命中注定的夫君祈求一份平安,又有何不可?”
李承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他强行静下心来,目光落在那尊慈悲垂目的佛像上。
“你是皇家亲封的郡主,身份非比寻常,未来的夫婿人选,一定要慎之又重。”
林可欣垂下眼帘:“臣女谨记殿下教诲。”
李承鄞侧过身,看着殿外渐渐沉下的天色:“天色不早了,该启程回宫了。”
林可欣依旧只是点头应是。李承鄞看着她顺从的背影,迟疑了片刻,最终还是没有转头,去看那盏长明灯上,林可欣用娟秀小楷写下的那行字。
‘信女林可欣,为夫君周明霁点。’
从太庙祈福回来后,朝野上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太子大婚做着最后的准备,林可欣也不例外。
按照皇家祖制,新婚的男女在成婚前三日是不能见面的,所以李承鄞几乎一有时间,就往林可欣的宫中跑。
有时,是因为成亲时的一些细节建议。
“可欣,诗芮说她最喜欢牡丹,孤已经让人从洛阳等地搜罗了最好的牡丹,要在大婚那日,铺满孤去接亲的整条长街!”
有时,是因为婚服的规制。
“可欣,内务府那群老古板,竟然说太子妃的婚服规制繁复,不能绣上大朵的牡丹,你帮孤去父皇面前说说情?”
大婚相关的所有事情,从礼乐到陈设,李承鄞几乎都事必躬亲,一手包揽。
林可欣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,偶尔提两句不痛不痒的意见,更多的时候,只是默不作声。
但这段时光,竟然是她向他表明心意之后,与李承鄞相处得最平和、最自在的日子。
这天,李承鄞又带着几个礼部的官员,再度来到了林可欣的宫中。
“可欣,内务府已经将婚服赶制好了,你……愿意替诗芮试试吗?”
林可欣平静了许久的心湖,被他这句话猛然砸起了一圈巨大的涟漪。她看着李承鄞,嗓音有些干涩:“我?”
李承鄞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:“诗芮前几日偶感了风寒,孤不想让她再劳累。你与她的身形最为相似……”
林可欣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,后面的话,却有些听不清了。
李承鄞是真的将秦诗芮爱到了骨子里,才会这般事事以她为先,半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吧。
她看向门外由宫女捧着的、那套华美绝伦的礼服,轻声道:“为了殿下和太子妃的百年好合,臣女,便不守规矩这一次。”
片刻之后,林可欣看着铜镜中那个穿着嫁衣的自己,有了一瞬间的恍惚。
她人生中第一次穿上这样隆重盛大的嫁衣,却是为了她深爱了十年的人,与另一个女子的婚事。
看着那面泛黄的铜镜,林可欣的眼前模糊了一瞬,又很快恢复了清明。
她深吸一口气,打开了殿门。等在门外的李承鄞下意识地看来,目光在触及她的一瞬间,却仿佛被夺走了所有的呼吸。
那巧夺天工的凤冠霞帔,那精心雕琢的明艳妆容,那片浓烈到极致的红色,就这么毫无保留地、铺天盖地地撞进了他的眼底。
他的心,在这一刻,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李承鄞连忙狼狈地挪开视线,厉声看向那些已经看呆了的宫女和礼官:“都愣着干什么!还不快都上去看看,有何不妥之处!”
“是,是!”
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,林可欣才得以脱下那身沉重而华美的嫁衣。
她看着依旧有些走神的李承鄞,轻声开口:“太子殿下不必担忧,婚礼一定会顺遂圆满的。”
李承鄞猛地回过头,看见她脸上那抹沉静得近乎淡漠的笑容,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、巨大的恐慌。
这一刻,这个跟在他身后、追逐了他十年的人,仿佛就要化作一阵抓不住的风,随时都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。
李承鄞攥紧了手,刚想上前一步,就听见身后有太监高声传话:“殿下,陛下让您即刻去养心殿一趟。”
李承鄞停住了脚步,他看着林可欣,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:“你会一直在此处等着孤,对吗?”
林可欣一怔,随后,她笑了笑,那笑容一如往昔般温婉。
“殿下,会的。”
这是她此生,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对李承鄞撒谎。
李承鄞紧绷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,他转身大步离开,心中甚至有些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。
林可欣是他一手养大的,在这世上,她没有其他的家人,不待在宫中,她又能去哪里呢?
林可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低声笑了笑,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“李承鄞,新婚快乐。”
转眼,就到了李承鄞成婚的前一日。林可欣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从宫外递进来的信,信封上没有署名,只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。
吾妻亲启。
林可欣的手指颤抖了一下,还是拆开了信。上面的话语十分简洁,一如周明霁那般干脆利落的性格。
‘今夜我已秘密入京,明日晨时,城郊十里送别亭,恭候夫人,同我回镇国侯府。’
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,林可欣却看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桌上的烛火快要燃尽,她才终于喊来了青芝。
“青芝,将所有东西都整理好。明日,我们就要动身,去边关了。”
第二天,晨曦初起之时,林可欣就已经梳洗完毕。
青芝下意识地问了一句:“郡主,我们不去跟陛下和皇后娘娘告个别吗?”
林可欣笑着摇了摇头,声音很轻:“不必了,今日是太子大婚的喜庆日子,我何必去添乱,破坏了这大好的气氛。”
说着,她走到书案前,拿起笔,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,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最后的道别。
写完,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。
“青芝,我们走吧。”
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过,吹起了林可欣宫殿里,那张孤零零地留在桌上的纸。
上面寥寥几字,清晰可见——
‘惟愿兄长与皇嫂,夫妻和睦,白首偕老。镇国侯府主母林可欣,贺。’
太子大婚,满城红绸飞舞,万民同乐。
而京城西门处,早已有几个穿着朴素、但身形彪悍的镇国侯府侍卫,牵着马静静地等候在那里。
见林可欣拿出那枚代表着侯府主母身份的令牌,为首的侍卫立刻单膝跪地,垂首恭声道:“夫人,请。”
林可欣点了点头,利落地翻身上马。她最后一次,朝着皇宫东宫的方向,深深地看了一眼。
李承鄞,今日一别,此生此世,你我便再无相见之日了。
而她,也该彻底放下过往,奔向那个属于她自己选择的、全新的未来了。
林可欣抛却了心底最后一点残留的留恋,用力一夹马腹,驱动着身下的骏马,朝着城外疾驰而去。
身后,是漫天的红绸,似有喜庆的唢呐声,穿透了清晨的薄雾,响彻天际。
而她黑发飞扬,衣袂翻飞,再未回头……
东宫之内,喧嚣震天,锣鼓齐鸣。
吉时已到,李承鄞却仍旧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,站在殿门外,频频朝着宫道的方向张望,迟迟没有进去。
皇后派人来催了三次,李承-鄞才终于面色沉沉地动身。
他与他亲选的太子妃,并肩跪在皇帝和皇后的面前,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,行三跪九叩之礼,拜天地,行夫妻之礼。
“礼成——”
随着内侍监一声高亢的唱喏,百官齐齐上前,口中说着各种祝福的吉利话。可李承鄞始终沉着一张脸,在这大喜的日子里,竟见不到一丝一毫高兴的情绪。
坐在主位上的皇帝不悦地看着李承鄞,仪式一结束,便着人将他叫去了御书房。
房内,皇帝神态凝重地看着他:“承鄞,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,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臣都在看着,你切莫失了皇家颜面。”
李承鄞收敛了情绪,沉声道:“儿臣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?”皇帝的眉头蹙得更紧,“朕瞧着你半点都不知道!外头那么多人看着,你摆着那副脸色是给谁看!太子妃是你自己执意要娶的,你如今,还有什么不如意的!”
李承鄞紧紧抿着唇,沉默了一瞬,还是问出了口:“父皇,可欣……为何没来?”
皇帝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眼神看着他,缓缓道:“镇国侯昨日便已回京述职,可欣身为侯府主母,自然是回镇国侯府去了。”
“她回镇国侯府?她为何要去镇国侯府?”李承鄞心里的那股不安和疑虑,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。
皇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:“可欣没告诉你?她早已与镇国侯周明霁在边关成婚,如今,她便是镇国侯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。”
“侯府主母?不可能!”
李承鄞的眸色瞬间变得幽深,声音冷得犹如淬了冰。
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,他在动怒,一种混杂着被背叛和被抛弃的怒火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。
林可欣不是喜欢他吗?不是从小就跟在他身后,整整喜欢了他十年吗?她又怎么会,怎么敢,跟别人成婚!
还是说,她是因为接受不了他成婚的事实,所以才一气之下,离京随便找了个人嫁了?
他心中浮现出无数种猜测,但他唯一可以确信的一点是,林可欣是喜欢他的,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变心。
皇帝察觉到了自家儿子情绪的剧烈波动,冷声提醒道:“太子!可欣如今已是镇国侯夫人,你注意自己的分寸!”
李承鄞用力捏紧了拳头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“是。”
晚上,送走了所有宾客,李承鄞一身酒气地回到了婚房。
秦诗芮穿着繁复的嫁衣,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,听见脚步声,才柔声开口,模样像是等待他已久。
“是殿下吗?”
依旧是那样亲昵又带着几分雀跃的声音,李承鄞的心却不由得狠狠一紧。
走向秦诗芮的每一步,似乎都变得格外沉重。
那股莫名的不安情绪再次覆盖了他的心口,他拿起桌上的玉如意,准备掀起盖头的手,却在半空中微微一顿。
秦诗芮没有等到回应,又再次轻声唤他:“殿下?”
李承鄞喉结滚动了一下,没有应声,只是快速地将那方红盖头掀了开来。
但在红盖头被掀开的那一刻,李承鄞看到的,却赫然是林可欣那张带着泪痕、满眼失望的容颜。
“咚!”
李承鄞脸色瞬间惨白,惊慌之中,手中的玉如意“哐当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发出了清脆刺耳的声响。
秦诗芮察觉到了李承鄞的异样,那张清秀动人的脸上,立刻写满了担忧:“殿下是身子不舒服吗?要不要臣妾去请太医来看看?”
李承鄞猛地摇了摇头,回过神来,眼前的人又变回了秦诗芮的模样。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,猛地将眼前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,仿佛只有这样,心中的那份恐慌和不安才能得以些许的安抚。
“诗芮……”
秦诗芮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但她的夫君李承鄞,看上去很疲惫,状态也很不好。
她什么也没问,只是伸出手,轻轻地拍了拍李承鄞宽阔的后背,用她自己的方式,无声地告诉他,她在这里。
夜色如浓墨泼洒,无尽蔓延,让人难以忍受它的沉重与漫长。
林可欣在京郊的一处别院里,见到了在此休整的周明霁。
此时的周明霁,身上还穿着那身浴血奋战的银白色铠甲,久经沙场的铁血侯爷,周身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。
林可欣的脚步顿了顿,随即笑着上前:“等很久了吗?”
新婚夫妇,小别胜新婚。
周明霁却只是大步上前,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眼前,上上下下、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好几遍,确认她安然无恙后,才沉声开口:“没有。今日太子大婚,夫人没有到场,没关系吗?”
林可欣避开他那过于灼热的视线,笑了笑:“没事的。”
镇国侯此次回京述职,并未带多少下人随行。
侯府里最年长的老仆陈伯是其中一个,他一见到林可欣,便立刻上前来,恭敬地奉上了一杯热茶。
“老奴恭迎夫人回府。”
听到这个尚且有些陌生的称呼,林可欣的睫毛下意识地轻轻颤了颤。
周明霁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细微的动作,立刻低声说:“如果你不习惯,我让他们改口。”
林可欣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不用,总归是要习惯的。”
她的视线,不经意间落在了周明霁依旧紧紧牵着自己的那只大手上。
周明霁像是被烫到了一般,立刻迅速地松开了手。一抹不甚明显的红晕,却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耳尖,与方才那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铁血侯爷,简直判若两人。
林可欣轻轻地甩了甩自己的手腕,周明霁牵着她时,尽管已经极力小心地收敛了力道,但她白皙的手腕上,还是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。
周明霁看着她这个动作,眼神里闪过一丝懊恼,“抱歉。”
他是个粗人,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,面对着金枝玉叶、在皇宫里娇养长大的郡主,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地相处。
一旁的陈伯也看出了两人之间的那份生疏和隔阂,连忙笑着出声,缓和着气氛:“侯爷一路长途跋涉地回京,想必也乏了。老奴已经让人在房内给侯爷备好了热水,侯爷不如先去换身衣服,洗去一身的风尘。”
周明霁点了点头。若不是急着回京面圣,他是想先洗个澡、换身干净的衣服,再来见她的。
时隔一个多月再相见,他想给林可欣留下一个好一些的印象。
他回房前,还不忘转身嘱咐陈伯,先带林可欣去厢房休息。
周明霁走后,陈伯又恭恭敬敬地向林可欣行了一礼。
“夫人,老奴这就领您去厢房休息。”
林可欣应了一声,跟在陈伯的身后,一边走,一边打量着这座虽不算奢华、但处处透着古朴雅致的宅子。
陈伯瞧见她在四处张望,便笑着同她介绍道:“这座宅邸,还是当年先帝爷御赐给老侯爷的。说起来,楚府当年,也得了一座格局相似的宅邸。”
“楚府?”
林可欣顿时抓住了这个熟悉又遥远的名词。
陈伯用一种和蔼的眼神看着她,继续道:“就是夫人的本家。夫人的父亲,楚大将军,当年同我们老侯爷是过命的交情,是生死之交。”
“两位将军在刚娶妻的时候,就曾一起喝醉了酒,拍着桌子说,如果以后生下的是一男一女,那就结为亲家;如果不是,也要让两家的这份情谊,世世代代地承袭下去。”
已经太久太久,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,提起楚家的往事了。林可欣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陈伯,我……我想再多听一些,关于我们两家的事。”
陈伯人老了,就总是爱回忆往事。一说起来,便有些停不下来,也就没有注意到林可欣那双忍得通红的眼睛,和那声微不可查的、带着哭腔的呼唤。
“老侯爷和楚将军,当年都是先帝爷的左膀右臂。两人常常一同进宫,陪着先帝爷畅谈古今,指点江山,一聊就是一整个晚上,第二天还时常忘了上朝的时辰。”
“他们俩呀,都不喜欢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,更喜欢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。只要一上了战场,那些前来侵犯的蛮夷小国,只要一听到老侯爷和楚将军的名号,就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。”
“……”
温热的泪水终于蓄满了林可欣的眼眶。自从楚家满门凋零,只剩下她一人被接入皇宫之后,就再也没有人,敢同她提起过楚家的只言片语。
她七岁之前的那些记忆,早就随着时间的无情奔走,变得模糊不清,所剩无几。
可现在,在陈伯的讲述中,她那位英勇善战的父亲的形象,仿佛又重新变得鲜活,宛然如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。
林可欣不敢眨眼,生怕一眨眼,那刚刚清晰起来的画面就会破碎。她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地放轻了。
“爹爹……”
就在这时,周明霁推门进来的声响,将林可欣从那段悲伤的回忆中猛地拉了回来。
林可欣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周明霁,那蓄了许久的泪水,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了下来,一滴一滴,重重地砸在了周明霁的心口上,灼烫了他的整个胸腔。
周明霁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,手足无措。这是他第一次,见到林可欣掉眼泪。
陈伯也终于反应了过来,回头看到林可欣泪流满面的样子,也吓了一跳:“哎呀,夫人,您这是……在追忆楚大将军吗?”
林可欣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,可越是想要掩饰,那眼泪就越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,一股脑儿地往外迸,反而越发汹涌。
周明霁立刻沉声对陈伯说:“陈伯,你先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陈伯走后,还体贴地为两人带上了房门。
周明霁在林可欣的旁边坐下。他是个武人,没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。他想伸出手去,拍拍林可欣的后背安抚她,但又觉得这个举止太过亲昵,怕会吓到她。
于是,他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,就那么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,无处安放。
那副样子,看上去竟有几分傻气。
好在,林可欣很快就自己冷静了下来,从袖中掏出帕子,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痕。
“抱歉,是我失仪了。”
见林可欣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,第一件事却是懂事地跟自己道歉,周明霁的心里,顿时泛起了一股说不清的疼惜。
“你是我夫人,在我面前,不必讲究这些。想哭就哭,爱哭也没关系。”
林可欣的脸“唰”地一下就红了,有些急切地为自己辩驳道:“我才不是爱哭!”
周明霁自知是说错了话,立刻抿紧了嘴,闭口不言了。
林可欣哭过的眼睛红红的,脸也红红的,像一只受了惊、却又在努力逞强的兔子,惹人怜爱。
周明霁的心跳乱了一拍,有些狼狈地撇开了头:“抱歉。”
两人虽然已经成婚,可实际上,却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相处过。
就算是在边关的那段日子,周明霁也因为忙于战事,鲜少与林可欣见过几面。后来林可欣回京,两人之间更是彻底断了联系。
以至于现下,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,竟像是一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处处都透露着小心翼翼和客套疏离。说得最多的一句话,竟然是“抱歉”。
这一声“抱歉”一出,两人之间,又再次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寂静之中。
就这么干坐了好半天,直到外边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周明霁才终于踌躇着,率先出声问道:“夫人,今日……要不,我们就在此地歇下一晚?”
他的话总是这样过于直白,林可欣还未能完全适应。她缓了好一会儿,才小声地开口回答:“不用……赶路吗?”
周明霁的脸上,立刻露出了肉眼可见的、如同冰雪初融般的笑意:“不急,夫人安心歇下就是。我即刻就让下人去准备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是夫人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?”
林可欣在周明霁起身的的那一刻,下意识地叫住了他。她本来是想说,他们可以分房睡的。但在他转过身,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她时,那双好看的眉眼,像是一道暖流,直直地击中了她的心脏。她无论如何,都说不出口了。
“……没有了,麻烦你了。”
周明霁点了点头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愉悦:“好。”
看着周明霁转身离去的背影,林可欣的嘴角,不由自主地向上莞尔一笑。
周明霁,是个极好的男子。这是林可欣在与他为数不多的接触之后,得到的第一个结论。
两人成婚前,林可欣曾向他坦白过自己对李承鄞的那份情谊,问他还愿不愿意同她成婚。他当时只是直言,他欣赏她的这份坦诚,并且,他并不介意她的过往。
两人在边关大婚的那晚,周明霁也看出了林可欣的紧张和害怕,便主动提出要去书房处理军务,给了林可欣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适应。
林可欣提出要独自回京,亲自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说明原委的那天,周明霁也只是再三叮嘱她,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,要好好照顾自己。
而今日,林可欣什么都没说,周明霁却还是体贴地让人去准备了两个相邻的房间。
她好像什么都不必说,周明霁就已经全都明白了。
能遇见周明霁,或许,是她的幸事。
翌日。
一行人刚刚收拾好行囊,准备要启程时,李承鄞却不知是从哪里打探到了她的消息,竟先一步赶了过来,将正要上马车的林可欣拦了下来。
林可欣看着眼前的这个人,有片刻的恍神。她还以为,此生此世,她都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相见的机会了。
她缓缓垂下眼帘,隔绝了他的视线,恭敬地朝着李承鄞福身行礼:“臣女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李承鄞的眼神像是要将她吞噬,他几乎是咬着牙,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道:“林可欣,你当真和镇国侯成婚了?”
“是的。”林可欣淡然地回复道,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。
李承鄞却像是被她这平淡的反应彻底激怒了,突然失了储君一贯的从容:“为什么!”
长达十年的相处,林可欣能清晰地看出,此刻的李承鄞,是真的动怒了。
可是,为什么啊!她成婚,与他再无瓜葛,不正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吗?
还是说,他只是在生气,气她的欺瞒和隐瞒?
林可欣不懂,也想不明白。
李承鄞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,他在等,等她开口,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。
但林可欣真的不知道,她有什么可解释的,又有什么可说的。
况且,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,再多的解释,都显得苍白而无力。
两人之间的气氛,霎时间变得焦灼而压抑。
就在这时,周明霁大步走了过来,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,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。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李承鄞,声音沉稳有力:“不知太子殿下,前来寻我家妻,所为何事?”
李承鄞的视线,死死地钉在了周明霁牵着林可欣的那只手上,眸色瞬间变得幽深无比,声音也冷得犹如淬了冰。
“家妻?!”
周明霁坦然迎上他的目光,郑重地宣告:“没错。臣已经同可欣成婚,她自然便是臣的妻子。说来,臣还未来得及,当面恭贺太子殿下新婚大喜。”
一瞬间,三人之间的气氛,变得更加焦灼和剑拔弩张。
林可欣不想让场面变得更难看,轻轻拉了拉周明霁的手,低声道:“时辰不早了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
周明霁收回视线,重新看向李承鄞,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不客气:“太子殿下,若是没有别的事……”
“慢着。”李承鄞从怀中拿出一块金牌,冷声打断了他,“边关方才传来紧急战报,陛下有旨,特召镇国侯即刻入宫议事。”
周明霁只得松开了紧握着林可欣的手,朝着李承鄞拱手行礼:“臣,遵旨。”
于是,启程回边关的计划再次被搁置,林可欣也只得与他一同,再次入了宫。
周明霁和李承鄞直接去了养心殿。
林可欣便独自一人,在御花园里安静地等着。
不多时,秦诗芮竟也款款地走了过来。
她叫住了正要回避的林可欣:“和安郡主,我们……能谈谈吗?”
林可欣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,面上却依旧是得体的微笑:“当然可以,太子妃殿下。”
“不知太子妃,想与我谈些什么?”
秦诗芮走近了些,才压低了声音,有些迟疑地问道:“你是太子殿下的妹妹,与殿下相识的时间最长。你……可有看出,殿下最近有什么异样吗?”
林可欣想到了今日清晨,李承鄞得知她成亲的消息时,那近乎失控的愤怒。但转念一想,又立刻否认了。她不认为,自己如今还能影响到李承鄞的情绪。
林可欣顿了顿,才轻声说:“太子殿下昨日才与太子妃您大婚,可欣只见到了太子殿下的欢喜,并未看出有何异样。”
她的话音刚落,身后便响起了一道清朗又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。
“孤能有什么异样?”
林可欣的心猛地一紧,连忙转身,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的李承鄞行礼。
秦诗芮则快步走到李承鄞的身边,满脸歉意地福身道:“是臣妾的不是,不该在背后私下议论殿下,请殿下责罚。”
李承鄞那原本在看向林可欣时紧蹙的眉头,在看到秦诗芮的那一刹那,便立刻舒缓了下来。他伸出手,温声道:
“诗芮是在担心孤,孤又怎会真的责罚你。”
林可欣无意再看他们两人之间的温情缱绻,便再次朝着两人福了福身,说道:“既然如此,那可欣便先行告退了。”
李承鄞却突然厉声叫住了她:“站住!孤有话要问你。”
林可欣如今已经逐渐习惯了李承鄞对她这种近乎厌恶的态度。尽管她不知道,她与李承鄞之间,还有什么可牵扯的,但她只是垂下了眼帘,恭敬地应道:“不知太子殿下,想问我什么?”
面对着这样刻意与他拉开距离的林可欣,李承鄞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躁意。
他甚至没有理会到秦诗芮也依旧在场,便冷声质问道:
“你与那镇国侯,不过是因为父辈的婚约,才不得不成婚的,对吗?”
林可欣愣了一瞬,随即抬起眼,满是疑惑地看向李承鄞。
她不懂,李承鄞为何会突然这样问。他这是……在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吗?
与李承鄞相处了整整十年,可到了今天,她却发现,自己是真的,一点也猜不透李承鄞的心思了。
林可欣正在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回答时,周明霁已经议完事,大步来到了她的身边,再一次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。他直视着李承鄞的双眼,沉声说道:“太子殿下的这个问题,可以直接来问臣。”
“臣与可欣,确是在出生之时便由父辈定下了婚约。说起来,也算是奉父母之命成婚。”
那高大而坚实的身影,像一面铜墙铁壁般挡在了她的面前,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。林可欣那颗原本悬着的心,在看到周明霁的这一刻,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。
李承鄞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烧,但忌惮着周明霁镇国侯的身份,终究还是不能当众发作。他强行压下了那股怒气,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,淡声说道:
“可欣是孤唯一的妹妹,孤突然得知她已经成亲的消息,为了她好,自然是要问得清楚一些。”
林可欣在周明霁的身后,自嘲地勾了勾唇角。
李承鄞这副样子,哪里像是为她好,分明更像是在兴师问罪。
周明霁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,不卑不亢地回道:“陛下已经替可欣问过臣了。现下,陛下还在等着可欣过去回话,太子殿下,恕臣先带夫人告辞了。”
周明霁说完,便不再看李承鄞的脸色,牵起林可欣的手,转身大步离开。
李承鄞看着他们两人紧紧相牵的手,和那相携离去的背影,一张俊脸,彻底冷了下来。
秦诗芮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承鄞的衣角,用带着担忧的眼神看着他,轻声唤道:“殿下,我们也……回去吧。”
李承鄞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才缓缓道:“好。”
随后,便也携着秦诗芮,转身回了东宫。
养心殿内。
皇帝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,才缓缓开口:“可欣,朕想着,在宫中再为你们补办一场婚宴,你看如何?”
林可欣下意识地转头,看了眼身旁的周明霁,用眼神询问着他的意见。
周明霁冲她安抚地笑了笑,才对着皇帝拱手说道:“陛下的心意,臣心领了。只是,臣不能在京城久待,时间上,恐怕有些来不及。”
皇帝放下了手中的茶杯,说道:“无妨。朕这次特批你多留些时日,等婚宴结束之后再走也不迟。朕要亲自为你们操持,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。”
“如此,臣多谢陛下隆恩。”
“可欣,谢过陛下恩典。”
皇帝又看着林可欣,轻声问道:“可欣是打算,直接搬去镇国侯府里住了吗?”
林可欣斟酌了一下,才开口道:“可欣确有此打算。经此一遭,想必京城上下也都会知道可欣与侯爷成亲之事。若再继续住在宫里,恐怕会给陛下、娘娘还有侯爷,招惹不必要的闲话。”
皇帝轻轻点了点头:“也好。不过,你日后若是有时间,还是要时常进宫来,多看看朕和你皇后娘娘。”
“是,可欣知道了。”
从养心殿出来,两人一路相顾无言。直至出了宫门,上了回府的马车,林可欣见周明霁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没有想同她说话的意思,才终于先行出声,打破了沉默。
“陛下说要补办婚宴的事,是不是……让你觉得为难了?”
周明霁抿了抿嘴,有些生硬地回道:“没有。”
林可欣瞧着他兴致不高的样子,继续轻声说:“会拖慢你回边关的进程,是不是?”
周明霁听了这话,却突然哑了声,半晌才道:“夫人不必总是这般懂事。路程都好说,我是担心,担心夫人跟着我回边关,会受苦。”
林可欣的秀眉微微蹙起,有些认真地看着他:“周明霁,我没有受苦!”
周明霁被她这认真的眼神看得一怔,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仿佛有灼热的火光在跳动。
林可欣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,清了清嗓子,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,你现在还不够了解我。当然,我也还不够了解你。但是,我们已经是夫妻了,夫妻,本就该是一体的。”
“还是说,其实……你并不想和我做真正的夫妻……”
“不是!”
周明霁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反驳道。
四目相对之中,这次,是周明霁先一步挪开了视线。
马车之内,一时静悄悄的,只有车轮压过青石板路时发出的“咕噜”声,和车外小商小贩的叫卖声,听得一清二楚。
林可欣压下胸口那异样的心跳,想了想,才又低声说道:
“那……明日晚上,我们一起去逛寿辰节吧。”
周明霁听完,有些不敢置信地猛然抬眼看向林可欣。
他那过分灼热的目光,一度把林可欣盯得红了脸。
“你、你要是有事的话,那就算了……”
“我没事!”周明霁立刻说道,“我们一起去。说起来,我已经很久,都没有见过京城的寿辰节了。”
很久?
可林可欣怎么记得,周明霁身为镇国侯,每年都是要回京述职一次的。
周明霁似乎是看出了林可欣心中的疑惑,解释道:“自从我周家举家搬离京城之后,我每年回京述职,都行色匆匆,恰好都没有再碰到过寿辰节。今年,是托了夫人的福,时隔多年,才能再见一次。”
林可欣的脸更红了,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起来:“你,你这是在……取笑我吗?”
“我怎敢!”
林可欣嗔了他一眼,便转过身去,不再看他。
他明明就是在取笑自己。
林可欣倒也不是真的生气,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周明霁。所以,她也错过了,在她转过身后,周明霁看着她的背影时,那眼底浮现出的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笑意。
翌日晚上。
两人用过了晚饭,周明霁便换好了一身墨色的便服,站在门口,等着林可欣换好衣服出来。
林可欣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的绣花襦裙,一头青丝被细致地盘起,几支素雅的朱钗点缀其间,衬得她整个人都明艳动人,顾盼生辉。
一时之间,竟让周明霁看入了迷。
“怎么了?”林可欣见他愣在原地,不由得出声询问道。
周明霁猛地回过神来,摇了摇头。他总不能把心里想着“自己也该去换身浅色的衣服,才好与她搭配”的这种想法告诉她吧。
他是个武人,衣柜里的衣服,大多都是些深色的。也不知道,林可欣喜不喜欢自己身上这个颜色。
这好像还是他们两人之间,第一次像寻常夫妻一般,相伴着一同出街游玩。
夜幕降临,京城的长街之上,无数盏五彩斑斓的宫灯被装饰在了屋檐和栋梁之间,光彩夺目。
路上的行人们,手里都提着各种模样的花灯。远远望去,那璀璨的灯火,在深沉的黑夜之中,交织成了一片繁华似锦的灯海,美轮美奂。
林可欣很喜欢这样充满了烟火气的、热闹的场景。
她内心的欢喜几乎难以压制,来到一个猜灯谜的小摊子前,便有些跃跃欲试。
摊主笑呵呵地拿给她一道题目:【一只没脚鸡,立着从不啼。吃水不吃米,客来敬个礼。】
林可欣蹙着眉,冥思苦想了半天,也未能想出答案。忽然,周明霁俯下身,凑近了过来,停在离她耳畔不到三寸的地方,将那道题又轻声读了一遍。
周明霁身上那股清冽的檀木香气,清晰可闻。他呼出的温热气息,轻轻地围绕在林可欣的耳旁,让她觉得有些痒。他读完题,直起身子,用那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嗓音,在她头顶缓缓开口:“谜底是茶壶。”
摊主笑着称赞了一句“公子好才思”,随后便将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灯笼,递给了林可欣。
说起来,这还是周明霁第一次,正儿八经地送她礼物。
林可欣将那只可爱的兔子灯笼提在手里,心中的那份雀跃,更甚了几分。
“我都不知道,你居然还会猜灯谜呢。”
周明霁看着她脸上那明媚的笑容,也跟着笑了笑,说道:“那夫人不知道的事情,可还多着呢。不过没关系,我们来日方长,夫人以后,会慢慢知道的。”
来日方长。
真是一个既温馨,又让人忍不住心动的词汇。
然而,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,正逐渐升温的时候,李承鄞却携着秦诗芮,不知什么时候,也站在了林可欣的身旁。
李承鄞用一种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,冷声开口道:“她贵为郡主,怎么会喜欢一只区区不值几文钱的兔子灯笼?”
周明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,语气漠然地回道:“臣的夫人喜欢什么,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。”
李承鄞的眉头瞬间紧蹙,他看着周明霁那副将林可欣护在身后的模样,觉得分外的刺眼。分明,他才是那个陪了林可欣十年、也是林可欣放在心上喜欢了十年的人!
周明霁一个不过是凭着一纸婚约,才和林可欣成婚的人,他凭什么,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!
然而下一秒,林可欣却抬起眼,用一种平静无波的眼神淡淡地看着他,说道:“太子殿下,我很喜欢这只兔子灯笼。”
李承鄞的心,在这一刻,彻底地沉了下去。
林可欣原以为,李承鄞携秦诗芮前来,不过是碰巧遇到了她和周明霁。
既然已经撞见过,打了招呼,那接下来,就应该各自走开,分道扬镳了。
但李承鄞却说:“寿辰节,人多才有趣。既然遇上了,那孤便同你们一起逛逛吧。”
林可欣看了眼李承鄞身后那两排戒备森严的东宫护卫,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,刚刚提起来的兴致,也一下子荡然无存。
周明霁的脸色也并不好看,他甚至懒得再做表面功夫,直言道:“太子殿下,臣与夫人,更想两人携伴,独自同行。”
林可欣没料到,周明霁会这般不给李承鄞留情面,不由得有些担忧地,悄悄打量着李承鄞的情绪。
李承鄞的脸色,果然瞬间就沉了下去:“镇国侯这是在,拒绝孤?”
林可欣下意识地拉住了周明霁的手,替他解释道:“太子殿下,侯爷他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李承鄞心里的那股躁意更甚。前日,是周明霁在他面前护着林可欣;今日,又是林可欣在他面前护着周明霁。怎么,合着他李承鄞,倒成了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?!
秦诗芮见气氛不对,连忙及时地出声解围道:“殿下,臣妾有些累了,不如我们今日,就先逛到这里吧。”
李承鄞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才缓缓道:“好。”
随后,便一言不发地携着秦诗芮,转身离开了。
可等他们两人走后,林可欣也彻底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兴致。她拉着周明霁,直接来到了河边,准备放了河灯,祈完福,便也回府去。
林可欣看着自己刚刚亲手放下的那盏莲花灯,顺着水流,越飘越远,她闭上眼,双手合十,默默地许下了自己的心愿。
站在她身后的周明霁,见她这副模样虔诚,便开口问道:“夫人许的,是什么愿?”
林可欣缓缓睁开眼,轻声说道:“国泰民安,阖家欢乐,再无战乱。”
周明霁的心,被她这简单又宏大的愿望,轻轻地撞了一下。他知道,她一定是又想到了她的父亲,楚大将军。
他伸出手,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,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,承诺道:“我会尽我所能,让夫人的这个愿望,早日实现。”
国泰民安,阖家欢乐,再无战乱。
这是周明霁,给林可欣的承诺。
林可欣的心中,瞬间涌起了一股暖流,鼻尖也忍不住有些酸涩。
“我相信你。那你呢?你可有什么心愿吗?我都没见你放河灯。”
周明霁看着林可欣,摇了摇头,自嘲地笑了笑:“我是武将,手上沾满了鲜血,不放河灯,是不敢去叨扰神明的清净。”
林可欣听到这话,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难过。
周明霁却又笑了笑,看着她的眼睛,缓缓说道:“但是,我确实有一个心愿。”
“是什么?”林可欣有些急切地问道。
周明霁看着她,眼底的温柔像是要满溢出来。
他一字一句,清晰而又郑重地说道:
“我的心愿是,愿我的夫人林可欣,此生,平安喜乐,再无忧愁。”

